2010年11月30日星期二

五元的選擇

陶傑



瑞士銀行預測,二○一二年之前,香港樓價還將高四成。

樓價上升,勢不可當,特區政府的什麼「壓制措施」,全屬空談。什麼七招十八式、九招三十六式,還有肉蒲團老漢推車的一百零八式,算你都出盡了,也是徒勞。

今日香港的樓市,早已成為世界經濟泡沫快車的一節車廂。美中兩國,都在瘋狂印鈔,美元貶值,掛的港幣跟著貶。大陸也通脹,但大陸的通脹是「國家機密」。美中兩國的貨幣貿易戰爭,香港的貨幣,西依附美國人的大腿,香港的市場,則北仰鼻息於大陸的鼻孔,香港房地產,怎能不狂漲?

中國也嘗到房地產的甜頭,而去年聯合國的統計,中國對全球經濟增長的份額貢獻,高達五成。

中國對世界經濟增長有貢獻,但中國的GDP卻在房地產帶動之下增加了泡沫的比例。意思就是,如果中國手上有十元,五元投放在樓市,另外五元,放在銀行,準備投資在工廠生產實業。

以當前的樓市大熱,投資在樓市那五元,半年之後就變成了十五元,投放在經濟實業那五元,半年之後,最多只漲到五元半,而且還隨時因為其他種種原因:官僚、關卡、法例、拒不賄賂,那五元縮成四元,還隨時血本無歸。

沒有人再用那五元來開工廠——因為開廠要僱用工人,十二小時開工,不如把那五元,也投放在樓市。這樣一來,半年之後十元就滾盈到三十元。一旦地產泡沫爆破,十元的樓市投資,兩年之後,隨時剩下五元,但在這兩年期間,實業和工廠,就像前十年的農耕,日漸荒廢了。一個社會的工作人口,適應了新的不勞而坐獲的泡沫經濟形式,由儉入奢易,由懶入勤難,社會動盪,即是如此產生的。

香港已經走上這條路,中國大陸的一二線城市,也走上這條路。中華民族都是捨遠圖近的超級豬仔,沒有人看「長遠」,一切為目前。中國大陸要拼命印鈔,所謂「保八」,漸漸成為「保泡」。

當然,中國的廉價出口的那另外實業的五元,比起房地產的那虛五元,目前還不止一半的比例。要命之處,是那實五元的比例正在下降,虛五元的份額正在增加。「實五元」向國際市場找傾銷的市場出口,碰上歐美紛紛喝令人民幣升值、增加關貿稅的威嚇。「實五元」的生產內容,還不離T恤皮鞋牛仔褲,湧出國門,遇到處處壁壘。人民幣一升值,加上大陸「勞動法」實施,這「實五元」正天天受到侵蝕,像沙灘上的堡壘,在浪花沖擊下,日漸崩融。

大陸中央集權之力日弱,地方官府貪污,建商場、造房地產、圈地貸款,一兩個月就轉賺幾個億。「虛五元」的盈利魅力,非同凡響。「實五元」就像糟糠之妻,「虛五元」是外面的狐狸精。中國的經濟,最終擁抱哪一個五元?《聊齋誌異》早有了答案。

香港處於人類有史以來未遇的這場美中貨幣大戰,中國經濟內戰,七百萬非技術人口,二十年來,在前「港英」的笑嘻嘻揮手送你一程之後,早已完成「脫實入虛」的過程。叫香港人回歸實業的「獅子山下」精神,形同叫瑞典芬蘭人不要再生產諾基亞和艾力遜,回頭到公元九百年做維京的海盜。

歐洲經濟再衰退,還有艾力遜和菲利浦,像德國,除了行銷全球的西門子電器和平治,還有三百萬中小企業。法國以紅酒和美食著稱,到法國看看,葡萄酒仍是千百年的農莊世襲,沒有以水泥平整為別墅;尼斯和馬賽,通地的小餐館——餐桌三五張,椅子十來把,地中海和煦的陽光,形成悠閒的生活,寬容的空間,尊崇自然,熱愛生命,那種地方,出不了億萬富豪的什麼成功傳奇,但卻是一個合乎人性的文明社會。

香港人早已投了票,選擇了哪五元的方式。全民的共業,決定了香港的命運。英國人最尊敬實業家,領導香港的一百五十年,前半期漁農物茂,戰後則工商昌隆。英國史學家湯恩比說:文明就是挑戰與對挑戰的回應。如果香港的租約延續五十年,世界進入網絡紀元,英國殖民地政府的總督會如何引領香港轉型,從膠花和紡織,過渡進電腦和iPad,同時也令香港的企業保持均衡的競爭?這是一大懸念,香港永遠無緣得悉答案。

香港的政局走進窮巷,香港的經濟也走上死路。人民幣升值,港元跟美金一起沉墜,深圳市民倒過來,跨進邊境,去上水買大米和奶粉。香港人的消費,一賴薪水,二憑儲蓄的實力。兩年內如果樓市升值四成,無樓一族的打工仔,薪金會不會隨升四成?不會。錢放進銀行儲蓄,銀行維持低息低利率,八○後的低薪打工仔,生活虛無,錢儲來沒用,買房產又不夠,只會花在飲食唱K和去日本購物這幾條途徑。加上大陸來香港的購物潮,香港的消費型經濟越深重,轉型越不可能,香港下一代只能在八卦週刊的封面看梁洛施和徐子淇流口水。沒有樓,女友會跳船,是一個只有銀碼、沒有愛情的城市,也絕對沒有希望。

香港普羅大眾比大陸貧民幸福的,唯有英國人留下來清廉的公共醫療制度和廉政。除此兩樣,中港毫無分別,兩皆沒有明天。公共醫療制度吸引大陸孕婦來港產子,英治的廉政和法治提供了安全感,吸引大陸資金來港置業。這兩樣,本來是優勢,但一則令香港的平庸人口膨脹,二則令樓市更熾熱。英國人留下來的黃金,像西方一百五十年移植來的美好事物必然變質一樣,今日也漸化為兩堆廢鐵了。中國人的宿命,真叫人拍案驚奇。

過分的精算、短狹的視野、殘酷的內耗、不留餘地的層層盤剝,中國人對利益的掠奪,只顧自己,連子孫的幸福都不理會。港海以西有發電廠和工廠的塵埃污染,港海東面,本來西貢和清水灣綠可喜,卻又壓上一座頻頻輻射小洩的大亞灣核電廠。中國人的政治,立命於「鬥氣」,蟻民無權無勢,想跟權力當局講東的道理,有權力者偏偏向西——他的目的,就是要時刻享受以權力壓制你的快感,不讓跪地哀求的蟻民有得逞如願的喘息。此一民族性格,從夏桀和商紂開始,千百代不移。香港「回歸」中國,即是回歸此一宿命之主流。早生一點,如果勤勞儲蓄,爭點氣,今日坐享加拿大公民權,在中國人自相殘殺的洪爐邊作科學的壁上觀,冷眼看民族憤青的五毛黨集體癲狂之際,你自己一手緊握殖民地時代賦予你那實在的五元,真是其樂無窮,幸何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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