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
讓我繼續評論蕭老弟傳來的美國幾位大師對金融危機之見吧。歷來不評論他家之見,但分析這次金融危機不能不這樣做。我手頭上沒有一手資料,要靠讀到的他家之言。不是無法取得一手資料,而是在地球的另一邊寫專欄,不能花太多時間。我察覺到,雖然美國的大師們提供的資料一般可靠,但不一定對,而有時他們彼此之間用上的資料有出入。這次金融危機傳來的訊息相當混亂,事實與道理究竟爲何恐怕一百年後還有爭議。我姑妄讀之,姑妄論之,讀者就姑妄考慮吧。
先說Martin Feldstein(此君早應獲經濟學諾貝爾獎)八月七日的文章。這位列根時代的政府首席經濟顧問今天老當益壯,觀察力強。他說目前美國有超過三百萬間樓房「斷供」超過九十天,比一年前上升了近一倍,而今年五、六月間的樓房出售,有三分之一是被迫放棄或被拍賣的。這些屬天文數字,而強制性或無可奈何的賤賣對市場樓價的不良影響歷來明顯。Feldstein指出,奧巴馬內閣推出的協助政策,目前只協助著大約二十萬戶,與需要協助的三百萬戶相去甚遠。
從上述我們可以看到幾個重要的不利含意。其一,最近我們聽到美國的樓市有復蘇迹象,某些地區甚至有搶購的行爲,但Feldstein教授提供的資料顯示,這升市是脆弱的。曇花一現的上升可以因爲某些瑣事而回復跌勢,而樓價再下跌則頭痛萬分。君不見,中國今天的經濟復蘇無疑是地球上最強勁的,但幾天前央行說有點過熱,要微調,股市立刻出現跌勢,央行要趕著安撫一下。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央行應該一言不說,靜靜地收回一部分鈔票就是了。(另一方面,縱觀天下大勢,目前的中國還是寧要通脹,不要通縮。)
其二,據說美國的樓價平均下降了大約百分之四十。以香港及國內而言,這樣的跌幅司空見慣,沒有什麽大不了。香港的樓價暴跌一半以上出現過無數次,而國內在九十年代後期,跌幅達四分之三,但經濟增長還能保八。美國的情況大爲不同。這是因爲在格林斯潘時期,他們以低息甚至免首期的方法來鼓勵市民購買房子,不是學香港那樣由政府廉價提供居屋,而是以「次貸」從事,促成樓價大升,種下了今天的毒資産。不少美國市民購進房子後,見到升了值,算進自己的退休大計。Feldstein在另一文章(七月二十五日)指出,二○○五至二○○七年,美國市民的儲蓄率不到收入的百分之一,而今天則升爲百分之六點九!這可見樓價對美國市民有遠比中國爲甚的一般重要性。這樣看,鼓勵居者有其屋是蠢政策。
其三,可能最重要,是在目前美國的經濟不景下,我們看不到那裏的經濟實力可以支援樓價的大幅回升。推高樓價的政策有的是,但說到底,樓價升後穩企要有經濟實力的支援。在這樣的情況下,搞起通脹是我可以想到的唯一可行的辦法。
這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先後次序的約束。我同意格林斯潘的看法,美國的經濟復蘇要靠房産市場的復蘇。不知格老怎樣想,我認爲搞起樓價會替毒資産減「毒」,此關一過,經濟復蘇可以預期。以通脹搞起樓價不是實質性的,但對重要的減毒會見效。我認爲美國今天面對的困難是不可以先搞起經濟然後讓經濟推動樓價。我曾提出的微觀方案——例如撤銷最低工資——政治上不可行。縱觀上述,餘下來的辦法就是先搞起通脹。後患當然有,善後不易,但博得過。既然沒有其他選擇,非博不可。
轉談盧卡斯(Robert Lucas)八月八日的文章,是爲回擊七月十八日《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對宏觀經濟學的大肆批評而寫的。盧兄是古往今來最傑出的宏觀經濟學者。然而,宏觀經濟今天有兩個主流,他可能誤中副車。傳統的主流是凱因斯學派的,那環繞著「乘數效應」(multiplier effect)的政府花錢會使國民收入以乘數上升之說。近來哈佛的Robert Barro及其它學者罵過多次了。這傳統有一個賣點:街上的人往往認爲他們明白。我沒有機會讀到《經濟學人》對宏觀經濟學及經濟學整體的批評,但認爲盧卡斯不應該爲傳統的宏觀辯護,也不應該爲這些日子大家讀到的好些經濟言論辯護。他應該爲自己及一小撮可取的分析辯護。
雖然我對盧卡斯的智慧歷來欣賞,但對美國目前的經濟我可沒有他看得那麽樂觀。他不是很樂觀,但認爲劣境已受到控制,難關已過也。我認爲難關未過,也認爲再出現大災難的機會雖然不高,但仍然存在。盧兄提出的一個要點我不同意:他認爲經濟學無從預測金融資産的價值忽然暴跌。他舉出Eugene Fama(芝大同事,此君也早應獲經濟學諾貝爾獎)多年前提出的「市場效率假說」(efficient-market hypothesis)。這個大名鼎鼎的假說有頗大的爭議性,說資産之價是通過市場利用所有有關訊息而厘定的。有點套套邏輯(tautology)的味道,因爲理所當然,邏輯上有「定義」性,但驗證起來倒要講點真功夫。問題是,這次起自美國的金融危機,那裏的市場根本不知道他們的金融制度是怎麽一回事!最具關鍵性的訊息,市場的參與者不知道,「效率假說」無從引進這訊息,於是定義性地對,但以之作投資指引則非失靈不可。
我堅信經濟學可以解釋任何因爲人爲而産生的現象,也即是說在原則上金融資産價值的暴跌可以推測。不是可以推測而讓經濟學者大發其達的那種,而是如果我們能事前詳盡而清楚地知道美國金融制度的結構及其運作,我們可以在事前推斷那些局限條件的轉變會導致怎麽樣的效果。不容易,但原則上可以推得萬無一失。實際上,除了碰巧,沒有誰可以因爲這種推斷而大發其達,因爲可能的局限轉變太多,事前沒有誰拿得准,所以沒有誰敢賭身家。然而,事發後我們可以追溯事前的局限轉變作解釋,可以調查驗證。這解釋也算是推斷,因爲同樣的制度,在同樣局限的轉變下,歷史必會重演。
這就帶來我最後要談的Kenneth E. Scott與John B. Taylor的一篇文章(大約七月二十發表)。前者是史坦福的法律教授,後者是史坦福的經濟教授。他們的文章題目是《爲什麽毒資産那麽難清理?》。兩位大師雙管齊下,他們的論點是美國的金融制度複雜無比,要清理必須大幅增加其透明度。這點我早就意識到,但細讀該文我還是感到天旋地轉。大致上去年雷曼兄弟事發後我的猜測沒有錯:借貸與抵押的比率(我稱爲浮沙指數)太高,衍生工具與保險合約縱橫織合,糾纏在一起,是以爲難。
讀者不妨找該文細讀,讀得精神錯亂可不要怪我。這裏要說的,是美國的曾經被認爲是偉大的金融制度不容易修改挽救,基本上不應該保留。然而,拆除然後重建會損害很多金融專才的利益,而在這大事改革的過程中可能出現不少麻煩。這制度不可能出自市場的自由演進,也不可能出自政府的悉心策劃,而是二者混合的驚世敗筆。我恐怕將來美國的經濟史學家要爲之而感到此恨綿綿無盡期。
我敢說,任何金融制度,需要一個法律學者與一個經濟學者聯手才能大略解通的,皆不可取。
3 則留言:
個人認為是次金融危機總是離不開人性和其他以下的原因.
1) 美國國民的投機地產,嚴重的信貸透支文化,導致資產泡沫
2) 金融機構過度的金融創新(financial innovation),孕育道德危機(Moral hazard),令其可以大舉放寬借貸準則,大量批核信貸低質素Alt-A和Subprime的按揭,又不斷將其有關的風險通過複雜的證券化過程,設立SPV和SIV等Off-balance entities,層層的轉嫁外推給金融市場
3) 信貸評級機構的唯利是圖,在利益衝突(conflict of interests)的前題下將銀行的糖衣毒藥加添幾份迷彩,把ABS,MBS和CDO等結構產品圖上AAA的評級
4) 監管機構的殆誤失職,對不斷推陳出新的金融產品嚴重缺乏了解和監管,任由發起人(Issuers)和分銷商(distributors)將複雜的金融產品如ELN,CLN和accumulator等售給零售/個人投資者
5) 美國政府為維持高消費的經濟,持續加大M1,M2和M3,以致流動性過盛,引致投機交易活動頻繁,就如CDS市場交易量比同期債券的市場交易量多出數倍,和國際油價升致145美元的歷史高位而可知
6)激進的會計準則, IFRS和US GAAP容許剖份金融工具的損益在P&L中即時反映,而不是放在Balance Sheet 中的Reserve,例如Financial Assets at Fair Value Through Profit and Loss,就使未實現的盈利反映在P&L中,如此即時的recognition,令公司盈虧和金融市場變得更波動
總而言之,所謂銀行miselling and suitability problem和以上的問題,其實只是又一次由人的貪婪和恐懼(Greed and Fear)造成的問題,又是再一次衍生環球金融危機
緃使物換星移,人性郤永不改變
上述當然是金融危機的原因。
不過,造成「全球性」的金融危機的最深層,最根本的原因是什麼?
個人認為全球貨幣制度失衡是問題的答案。
央行們富有紀律的貨幣政策已成過去,政府過量發鈔似乎無可避免。
如今世上最荒唐的現象,莫過於美國和中國顛倒的關係。按照常理,先進且能創造「紙上富貴」的美國應為債權國,而發展中的中國應為債務國,即比較窮的中國向比較富的美國借貸才合常理,但現實情況剛好相反。令事態更荒謬的是,作為「債仔」的美國,仍是當今世界第一軍事強權,孔武有力且有欺凌弱小紀錄卻實際上一窮二白(其負債以萬億美元為單位,此非過甚其詞),而武功有所不及和還得倚賴勞工密集產品出口賺錢的中國,反而成為美國的最大債權人。
全球貨幣供應的嚴重失衡,就是近代經濟危機最基礎最深層的起因.
自從貨幣隨著人類經濟活動不斷膨脹,便由商品貨幣(Commodities money)漸漸演變成代表貨幣(Representation money),信貸貨幣(Credit money)和法定貨幣(Fiat money)後, 貨幣供應的過尤不及便一直困擾著各國的經濟政策,以致未能達長冶安久的經濟體系.
有史為例,遠者有中國的元朝和明朝,不斷的大規模戰爭和國內外皇宫,行宫,神廟等的建設,以致政府大量的發鈔紙幣以應付當前的財政赤字,最終導物價的超級通脹,埋下亡國的起因.近者就有20世紀80-90年代南美各國大量發鈔形成南美債務危機.
其實隨著銀本位(Silver Standard),金銀雙本位(Gold-Silver Bimetallic Standard)的棄用,和近代金本位(Gold Standard)的貨幣體系的崩潰 (定立於1717年的英國金本位制度最終在於1931年隨著二戰後日不落帝國的崩潰而解體, 定於1944年布雷頓森林協定(Bretton Woods Agreement) 的美國金滙本位制度(Gold Exchange Standard) (金本位制度的一種)在1971年隨著美國尼克森總統終斷黃金與美元對滙而終止), 貨幣的購買力(Purchasing power)便尤如斷勾的帆船一樣在海洋中飄浮不定. 在2008年的美國次按危機(Subprime Crisis),各國為急救死亡邊緣的環球經濟而史無前例的聯合發鈔,引下將來惡性超級通脹(Hyper-inflation)的全球炸彈. 在日益更深更廣的全球化, 和更高度機構化的國際資金游走的情況下,要折解這計時炸彈, 要逆轉次按危機後過度寛鬆的各國貨幣政策, 殊不容易. 還看未來各國政府的通力合作,不然又一比次按危機更廣的情況將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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