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29日星期日

綜論美國救市措施與展望

黃元山



綜論美國救市措施與展望

每項救市措施都有副作用、成本及代價,因此,這些救市的措施,僅屬沒有辦法中的辦法("the lesser of two evils"),死馬當活馬醫、以毒攻毒並非傳統良方。問題是,若藥力不夠,病未醫好,卻被毒死,這便是當中的隱憂。

  要論救市措施的成效,當然要先判斷金融海嘯的本質。


金融海嘯的本質


  一、信貸泡沫

  首先,這是一個信貸泡沫的爆破,有人又稱之為balance sheet deflation(資產負債表的收縮)。換言之,這個泡沫是由於過度槓桿(leverage)﹕槓桿即是信貸,沒有借貸就沒有槓桿,亦很難製造出泡沫。從幾百年前荷蘭拿鬱金香作典當,到1980年代日本銀行普遍接受以房地產為借貸抵押,都可見槓桿愈大,泡沫就愈大。

  當然,當我們置身其中的時候,很少人會去討論這件事,但事後看來,原來全球一直活在一個巨型的信貸泡沫之中,一個用了二、三十年去建立的信貸泡沫。原來這個信貸泡沫解釋了長年低通脹、低利率、高增長、現金流過剩等全球現象;原來美國樓市並非只稍作調整,而是全球信貸泡沫爆破的前奏。

  事實上,衍生工具和影子銀行只是這次金融體系槓桿化的其中一個因素,我之前在本刊已經詳述了影子銀行,所以此處不贅。簡單來說,過去二十年,歐美銀行為了管理風險,將賬目上的信用卡貸款、汽車貸款、學生貸款、企業貸款、房貸等等,透過資本證券化手段(securitization),將信貸打包賣出。資本市場(capital market)成了影子銀行,變相替代了傳統銀行的角色。

  但更重要的是信貸泛濫,即全球銀行和金融機構過度貸款。要留意,是全球性的。


  二、全球性

  這個信貸泡沫是全球性的。我並非只是指信貸泡沫的爆破之後,其影響是全球性。我指的是,全球都有信貸泡沫、槓桿過高、流動資金過剩、熱錢充斥的問題。由於流動資金是全球游走的,所以信貸泛濫並不局限於歐美本土,而是包括所有的新興市場,甚至是中國。簡單而言,過去十多二十年,全球銀行愈來愈「水浸」的時候,自然要尋求資金的出路;而在股東的壓力下,自然要追逐高回報的項目。比如說,奧地利銀行便很活躍於東歐的新興國家,而瑞典則活躍於波羅的海的前蘇聯國家。即使一些地區如香港,銀行業相對保守,但仍不等於沒有信貸泡沫。例如,在香港和亞洲其他地區,對沖基金和私募基金向一些準備上市的公司所進行的貸款,即所謂pre-IPO的private loans,對沖基金收取十多厘利息,若公司能成功上市,更可行使那些股票的認購證。但現在這些公司全不能上市集資,很多公司或會出現營運問題,最終不能償還貸款。而且最大的問題是很多這些private loans還未入賬(mark-to-market),未開始反映這些問題,所以我相信這兩年會有更多亞洲對沖基金出現問題。

  當全球流動資金過剩,全球資產價格會上升。一些經濟生產力較弱的國家,如西班牙、希臘和東歐等,其資產價格(如地產)雞犬皆升,錄得大幅增長。所以,信貸泡沫首先在美國爆破,並不等於信貸泡沫只限於美國,亦不等於信貸泡沫在美國比起全球其他地方大,美國次按爆破只是一個引子,首先刺破歐美的信貸泡沫,然後引發了全球資產價格下挫,全球的信貸泡沫亦開始一一爆破。

  雖然亞洲和其他新興市場沒有次按,亦沒有活躍的影子市場,而且衍生工具市場亦較歐美小(香港的散戶炒窩輪除外),但其實一樣是信貸泛濫,信貸泡沫處處,很多信貸仍暫未爆煲,但只是時間的問題。所以,我很難想像全球股市包括港股在未來幾年不會反覆尋底,低處未算低。


  三、積累性

  這個信貸泡沫已經醞釀了二十多年,可預期爆破之後的破壞力會持續一段很長的時間。   全球的經濟失衡、流動資金泛濫已非一朝一夕的事。打從十多年前,熱錢已經進出東南亞,釀成亞洲金融風暴。然後,同樣的情況在俄羅斯發生,差點令大型對沖基金LTCM倒閉,假若當天它真的倒閉,便會如這次雷曼兄弟破產一樣引起骨牌效應。之後,流動資金又促使了科網股的泡沫形成和爆破。眾所周知,格林斯平隨即減息救市,吹起了一個更大的樓市泡沫。所以,這次的泡沫是以往十多年來泡沫的延續。

  熱錢泛濫其來有自,高儲蓄存款率首先在日本出現,然後是中國和其他東南亞國家。高儲蓄率有不同的成因,最理所當然的解釋是民族性;但有研究指出低社會退休保障和安全網不足,或者社會經歷動盪後人民的不安全感等,可能是更佳的解釋。高儲蓄率使這些國家要為資金尋求出路,而借貸給美國便是一個安全而有回報保證的做法,所以他們願意收取相對低的利息去借貸給美國。由於美國人能享受長年累月的低利率、低通脹的環境,造就了他們消費模式的大氣候,這就是格林斯平後來指的「利率不正常之謎」(Interest Rate Conundrum)。美國人並非天生「大花筒」,在這個大氣候下,他們的借貸和消費行徑是理性的,因為利率低、借貸便宜,消費較儲蓄更劃算。而更重要的是,在低利率、低通脹的環境下,一般投資者並沒有降低投資回報的預期,反而鼓勵了他們承擔更大的風險,追求更高回報。

  美國前財長保爾森曾提出相似的看法,卻被指為美國辯護,想將美國人引致全球金融風暴的罪行推至亞洲其他國家身上。這個陰謀論我並不敢苟同,我認為保爾森只是道出客觀環境。相反,我更加難理解一些人為了指責美國,而否定全球的長期經濟失衡,造就了一個又一個泡沫的客觀環境。


  四、嚴重性、災難性

  我信奉自由經濟,相信在有限的資源下,自由經濟最能有效率地分配資源,減少浪費,對整體社會經濟最為有利。所以,我對任何形式的救市措施都抱有很大的懷疑。例如,在正常情況下,任何粗暴幹預市場運作的手段,例如政府用納稅人的錢去抬高資產市價,只會使市場喪失市場尋找市價的功能(price searching mechanism),減慢市場自動調節和復甦的速度,增加市場的不穩定性和不可知性,亦未必能公正、公平和有效地使用資源。正因如此,羅傑斯(Jim Rogers)等持此意見的人,認為美國應讓所有資不抵債的銀行倒閉(即至少包括十大銀行的其中一半,如果大家都以市價入賬、正確撥備的話),讓所有不能供樓的人破產,使整個市場像game-over了之後再re-set一樣,使市場的資金不會因為前景不明朗而不動用任何資金(hoard cash),不會再所謂「以良幣追逐壞債」(throw good money after bad assets),不用擔心拿著的現金會在通脹後貶值。簡單而言,他們認為,假設畢非德還有很多現金,其實待所有資不抵債的銀行倒閉後,他可以重新成立新的銀行、進行貸款,完全沒有舊有的包袱。

  在正常情況下,我同情這一派的理論,除非這次的信貸泡沫是災難性的。

  如果這次的信貸泡沫是災難性的,極端市場主義便行不通。第一,眾所周知,高失業率,再加上大量人喪失家園,會造成美國社會動盪不穩。第二,保爾森亦在國會聽證會上說過,他認為政府如不出手,信貸泡沫將會是一個無底深潭(we are looking into the abyss)、是災難性的,通俗一點來說,就是「世界末日」。無底是因為根本沒有所謂的真實資產價格,各種資產價格相互影響,例如樓市、MBS(房貸抵押債券)、各類信貸和銀行股價,而資產價格又和實體經濟相互影響,例如各類信貸、消費、投資建設等。無底是因為「世界末日」來到時,市場已不能再運作,甚至會失去定市價的功能(market ceases to exist as we know it, not to mention the price-searching mechanism)。

  所以,要評論救市措施的成效,最根本的問題是要判斷這次的泡沫爆破的破壞性有多大。如果支持極端市場主義,那麼每一項救市措施,每一個政府托市舉動都是不對,都需要被譴責。但若支持保爾森的論點,我們反而應該擔心救市措施是否足以避過這場災難,更要擔心美國政府因政治壓力而減低救市措施的力度(假設情況很壞,美國政府亦不能完全直言,免得惹起恐慌)。

  根據以上的分析,由於這次泡沫的本質是信貸過度,是全球性的,是日積月累的,所以我傾向支持保爾森的論點——這次是災難性的。


解決金融海嘯的策略

  簡單而言,美國的救市策略有三個方向:財政政策(fiscal policy);貨幣政策(monetary policy);金融政策(financial policy)。以下我會淺談其中的利弊。我的看法是,每項政策如果獨立來看都是不足的。但各項政策結合一起用,在這個非常時期,有其功效。從美國的金融領導班子的言行,我相信他們對金融海嘯的本質有足夠的掌握,亦期望他們能對症下藥。總括而言,這個陣勢擺開,是美國會竭盡所能,製造一個「人造底」(artificial bottom),即是界定什麼是too big to fail,用一切直接(政府擔保)、間接(銀行和兩房等在市場上的運作)的手段去re-inflate這個漏了氣的氣球。代價就是極度寬鬆的銀根、龐大的美國財赤,以及更多的政府機構於市場運作。


  一、財政政策(fiscal policy)

  2月17日,美國總統奧巴馬簽署了七千八百七十億美元的刺激經濟的方案,期望減低4%的失業率。主要的手段就是民主黨支持的增加政府開支,以及共和黨支持的永久減稅。長久以來,都有關於這兩大派對政府財政理念的不同,此處不贅。況且,大家對財政政策在大衰退所發生的效用存疑,特別是在debt deflation的時候,消費者付少了稅,只會用來減債而非消費。

  但值得一讚的是,政府建議增加開支,很多是在有策略性的、有增值性的項目上,例如改善教育、醫療、科技設施、環保工程等公共財政支出上,並非只為壯大GDP而亂花費在低回報的項目上。


  二、貨幣政策(monetary policy)

  眾所周知,聯儲局已不能再減短息。問題是,若長期利率上升,會使企業借貸困難,所以政府會想辦法降低長期利率。雖然聯儲局能有效控制短息的升降,但對於長息,能控制的手段比較少,只有透過量化寬鬆(quantitative easing)或信貸寬鬆(credit easing),俗稱「印銀紙」。印多少視乎經濟有多壞。美國聯儲局主席貝南奇否認自己「印銀紙」,亦否認自己做量化寬鬆。若要咬文嚼字,他沒錯,因為兩者皆屬央行的liabilities,他只是擴大央行的assets,狂買資產包括MBS。但無論如何,聯儲局的balance sheet都會擴大,使銀根寬鬆。

  傳統認為,若長期利率上升,美國國債則回落,而且由於利率上升,美元存款相對吸引,促使美元上升;相反,若長期利率下降,美國國債則上升。而由於利率下降,美元存款吸引力相對減低,促使美元下降。故此有說:「只有兩種情況,一是美國國債跌,美元升;一是美國國債升,美元跌。」傳統上,長期利率的升降取決於市場對於美國國債的供求關係。以目前奧巴馬的救市方案而言,需要大舉舉債,理應使國債下跌,長期利率上升。

  但若情況惡化,美國便有機會狂「印銀紙」(包括聯儲局出手去買美國國債),致使長期利率不升反跌,而美國國債亦不跌反升。由於全球經濟皆不能獨善其身,相對而言,美國極有可能具相對優勢,致使投資者仍選擇美元作為資金避難所。

  貝南奇亦明白到銀根寬鬆,將來有機會造成惡性通脹,所以他亦極力向市場推介他的exit strategy,即將來穩定市場後,如何賣出手上資產以收縮銀根。與所有央行行長一樣,他認為控制通脹比通縮容易。


  三、金融政策(financial policy)

  金融政策又分四個部分,1) 注資銀行;2) 救活信貸市場;3) 處理有毒資產;4) 減少樓市斷供。由於篇幅所限,簡單來說:

  (i)注資銀行:資不抵債問題嚴重,相信有大銀行需要政府補貼包括國有化,或政府以高於市價買下最毒的部分;

  (ii)救活信貸市場:問題是即使銀行回復貸款,也不能解決消費者的信貸問題,因為大部分消費者的信貸都是透過影子銀行融資,但現在影子銀行的運作停頓;

  (iii)處理有毒資產:透過公私型合作,政府借貸加上私人機構的錢去買有毒資產,從而製造一個有交易的市場。問題是定價太低,賣方(銀行)會破產(國有化另作別論);定價太高,私人機構不會買,因為風險太高;

  (iv)減少樓市斷供:美國2月18日宣佈的穩定樓市計劃,包括撥二千億注資兩房,另加七百五十億獎勵計劃。針對暫未斷供但在斷供邊沿的人,以及暫未變負資產但在負資產邊沿的人。方案主要集中於兩大房貸類:

  a) Conforming mortgages:屬於prime mortgages的一種(不包括四十一萬七千美元以上的jumbo loans),計劃針對房利美和房地美發出的房屋貸款,使這些人仍能以低息refinance現有的房貸,而貸款額可高達房屋現有的價值。

  b) Subprime / Alt-A:強迫貸款的銀行減低現有貸款的利息,使每月供款不可多於借貸人入息的38%,而且政府會再補貼,使每月供款等於借貸人入息的31%。


展望

  如上文所言,每項救市措施都有副作用、成本及代價,因此,這些救市的措施,僅屬沒有辦法中的辦法("the lesser of two evils"),死馬當活馬醫、以毒攻毒並非傳統良方。問題是,若藥力不夠,病未醫好,卻被毒死,這便是當中的隱憂。意即若因政治問題,民間普遍仍低估當前問題的嚴重性,使救市措施不能繼續擴大,有可能會前功盡廢;反而由於政府介入,市場運作被扭曲,副作用便蓋過了功效。退一步來說,就算我們假設救市的措施是剛恰到好處,但前景的能見度卻仍很低(huge uncertainties),因為這是一個前所未見的境況(un-charted territories)。或許這是黃金受到追捧的原因,而我亦在早幾個月前分享了類似的觀點。而且,我覺得可以考慮分階段慢慢吸納農產品的ETF。不過,由於篇幅有限,不能在此詳談。

  或許我過於悲觀,我亦希望我看錯,牛市能在短期內再度重臨。但過去一年,過於悲觀比過於樂觀著數。事實上,很多股票分析師都過於樂觀,可能是由於很多股票分析師太著重公司中短期盈利的預測,而忽視公司盈利只是滯後指標。反之,信貸市場的鬆緊對公司長遠的盈利影響很大。由於我很清楚知道,全球信貸市場還未復甦,而且全球信貸泡沫包括在亞洲和中國的問題還未完全顯露,所以我對一些坊間樂觀的言論持懷疑的態度。近幾個月,市場的集中點轉移到東歐各國和俄羅斯的問題,我相信問題陸續有來。


作者是前投資銀行的董事總經理,曾任職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瑞銀(UBS)及蘇格蘭皇家銀行(RBS),分別於紐約、倫敦及亞洲主管結構信貸衍生部門。於1997至2004年任職雷曼兄弟紐約和倫敦分行。他於耶魯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及在芝加哥大學獲經濟學位。現為香港中文大學全球政治經濟社會科學碩士課程兼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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